和加藤玩过那个游戏后就一直冷静不下来。
不想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开始去回想那件事。
走了多远了？
这个镇子不算大，骑自行车横跨也用不了多久。公交车站坐着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闲聊，而我无视了回家的车，继续往前走；路上还有不少社团活动结束回家的学生，里面不乏熟悉的面孔，于是我换了一条偏僻一点的路。
穿过一座铺满橘黄色的小桥，眼前展开了一副更野蛮地画卷。
这是河堤吗？不过一侧已经露出了河床，零零散散的大小水洼装满了夕阳的余晖，叫不出名的虫子静静趴在上面，是在打赌太阳最后会落进谁的水洼吗？
河堤上长满了干枯的野草，它们无声地呐喊着，向我伸出焦黄的爪牙，裸露的小腿被挠得有点痒痒。
远处，从世界一端延伸到另一端的轨道上奔跑着钢铁的怪物，我怜悯它从出生就只能在固定好的道路上行走，又羡慕它能这般毫无阻碍地逃离这个巨大的牢笼。
一直这样走下去，就能逃离了吗？腿也酸了，肚子也饿了，天色也不早了，似乎耳边有谁在呼喊我，引诱着我往回走。
但是，还不想回家。
在我还够不到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呢？乡下爷爷家的大柜子顶上藏着我的相册，学校围墙某处上放着有泛黄的情书，这些都是我已经知道的。那么，在我还没有看见的地方呢？
未知，就像是溢彩的玻璃球一样五彩缤纷，浓缩了一个春冬的颜色，让人忍不住向遥不可及的它伸出手。
但低头看看吧，孱弱的脚踝上还有着看不见的镣铐，无时无刻让我喘不过气来。
总有一天能冲破他们给我设下的警戒线。就算是那边全是危险和禁忌的荆棘，也让人想要试试滋味呢。
现在还为时尚早。
回家吧。
“我回来了。”
客厅的灯还亮着，哥哥正对着笔记本的屏幕敲打键盘，是在工作吧。
“诗音，我有告诉过你七点之前一定要回来吧？就算是为文化祭做准备，也不会拖这么久吧？你自己看看，现在已经多晚了？”
哥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用左手的食指推了推黑色框的深度眼镜，身上还穿着工作的制服，看上去古板得要死，跟父亲一个样。
不过好在父亲已经去外地工作了，要是一次要听两个人念叨也真是够了。
“现在……九点，怎么了？我已经不小了，又不会走丢。”
我随意地将鞋往整齐得跟商店里陈列柜一样的鞋柜里一丢就准备上楼了。
“过来。”
撞击键盘的声音停下来了，他转过头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不想去，只想赶紧去泡个澡，睡上一觉。
可是身体却没用地听从了命令，心里想的完全敌不过长期肌肉的记忆。它们根本抵挡不住那样命令的语气，稍微强硬的口吻就让它们乖乖就范，我努力控制住颤抖，偷偷捶了一下这个不争气的身体。
要是我能对哥哥的话置之不理，狠狠地把房间的门摔上，就一定能有所改变的。
办不到，要是能办到，早就这么做了。在父亲撕掉我的心血的时候，如果我能拿出一点勇气去反抗……
“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在外面晃，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每天有多少起高中女生的案件？你们这个年纪总是觉得世界很美好，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可怕的事……”
长篇大论。
好恶心啊。我感觉今天中午吃下去、已经消化掉的食物，正在从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里反刍出来，重新回到小肠，再逆流回胃，冲上喉咙。
“而且，你还在写这些？你明白的吧？现在应该以升学为重，不要做这些分散你注意力的事了……”
他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刊登有我作品的杂志。
投出去的时候，没想过会被录用。
我想打工攒一笔钱，等大学了就立刻搬出这里，过自己的生活，但是家里的门禁却限制了我。我也和父亲商量过，想要去打工，希望能放宽门禁，还保证了绝对不影响学习，他却以为我是嫌零花钱太少了，又教育了我一番。
于是我转而寻找在家也能够赚钱的的方法。朋友建议我可以把自己写的一些文章试着去投稿，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投了几次稿，却真的被录用了。
但是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了铅字，我第一时间并不是高兴，而是回想起父亲那天把我写的小说撕掉的那晚上。
——只是因为感冒所以成绩不理想。当时哥哥正在外地读书，好几天都没回家看看的父亲见面就是一顿批评。
他连自己女儿生病了都不知道，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不在我身边，事后明明毫不知情，却理直气壮地训斥我，根本不听我解释。
我讨厌父亲，讨厌和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哥哥，讨厌他们给我加上的束缚，讨厌他们为我准备好的道路。
父亲想让我学医，但我并不是母亲的替代品。
对啊，我的生活变得一团乱麻，就是从母亲去世的那天开始的。
那天之后，父亲就只会埋头工作，哥哥也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几乎只有我一个人。
但是他们对我的控制却变本加厉了，我已经半点自由都没有了，成了父亲的傀儡，只能遵从他的意愿行动。
学习、出门、升学、未来，全都由他一手操办。
但我却瞒着他开始写小说，语言和故事都很幼稚，讲的只是一个少女离家出走的故事，但是投身其中，我就能暂时忘记现实的不顺。
好像自己就是自己笔下的少女，能独自逃离那个偏僻的乡下，每次陷入绝境都会有人伸出援手。
但是，即使这样病态的关系原本还能勉强地维持下去，和父亲关系的崩坏，是从他说出那句话开始的：
【你对得起你去世的母亲吗？】
“死去的母亲也不希望……”
“够了！我受够了！”
我这是第一次在家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吧？声波在不大的空间里反复反弹，里面蕴含的绝望和愤怒全部又回到了我的身体上。
我趁哥哥还没反应过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了。
“等等，诗音！”
听不到，听不到！我跟幼稚园的小孩一样堵住耳朵，使劲地往前跑。
对啊，这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的故事，这是属于我的故事，不是被束缚在既定轨道的那个傀儡的故事。
从未有过的轻松从心底流淌出来，眼睛、嘴角、鼻尖，全都染上了它的颜色。我忍不住笑出声，有些忘记怎么笑的肌肉还很别扭，但是它们还是尽力跳起了这欢快的舞蹈。
背后似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拐进了平日里绝对不会允许进入的小路，两边都还是灯火通明，各色各样的人都有，谁都没注意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掉进了这片灯红酒绿的海洋。
我和少女一样，借助人群逃离了家人的视线，踏上了月下的旅程。但是我的身上还是学校的制服，要是被警察看见了就要被送回家了。
先找个地方躲着吧。
我又回到学校了，大门已经锁上了，但是还难不住我。
我绕着学校走了半圈，找到了之前的那处围墙。这里比周围都要矮上不少，据说是上次翻新的时候出了点状况，说是烂尾也不为过。但是两边都是浓密的植被，上面也长满了杂草，看上去相当隐蔽，几乎没有学生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所以就一直没管。
至于我是怎么发现的？
我换上室内鞋，开始攀登铺上了素色光辉的阶梯，拿出手机，唯一想到能求助的对象就只有一个。
“我在学校，你能来一趟吗？”
手指停留在发送键上，犹犹豫豫，还是点了下去。
“好，不过有点事，你得等一会儿。”
“我会等到明天的，不用着急。”
“那不就是在学校过夜吗？好吧好吧，我尽量快点。”
我没怎么费力就拿到了钥匙。有些纤细的钥匙成功说服了冷漠的门守卫，我顺利进到了推理社的活动室。
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虽然我不是很喜欢推理，但是心情格外好，也就不讲究那么多了，反正不管什么让现在的我来读都是在赞颂自由的飞鸟。
“你还真在啊。”
“不然你以为是恶作剧吗？不过，就算是恶作剧你也会来啊……”
加藤从容地走了进来，感觉像是晚上出门散步恰好路过一样。
我合上书。
“所以出什么事了？这么晚了还把我喊来。”
“嗯……不想回家呢。”
“和家人吵架了啊。”
“加藤，来兑现诺言吧。”
“诶，什么时候我有承诺过你？”
“你有说过的吧，如果我不去纠缠村上，你愿意和我交往。现在我就要你兑现承诺哦，我不会再找村上了，所以你要和我交往。”
“这是什么？胁迫吗？”
“爱就是这样的吧。”
“好恐怖，是病娇类型的爱吗？”
“所以说，你到底答应吗？”
“我也有说过吧，这种事情我又不介意，所以当然OK啦。”
“我是一个坏孩子哦。不管是在论坛上散步一些无关紧要的谣言，还是在无人的地方随手丢掉空了的瓶子，都让我兴奋不已呢。好像这样就算是违抗了父亲，违抗了他一直以来对我的期望和教导。”
“是吗？所以诗音想和我交往也是在反抗父亲吧？好吧，我就满足你这小小的反抗心。”
加藤的眸子流淌着漆黑的夜色，却比夜空更神秘，更令我神往。
“为什么你会选择我呢？”
“你忘了你做过的事了吗？”
我问。
“什么事？”
“不，没什么……”
记不得就算了。
“好吧，诗音是要住我家吧？我先给老爸打个电话……”
“嗯……朋友想来住……和家人吵架了……不清楚住几天……哦哦……好的，我替她道谢了。”
“好了，走吧。”
最后加藤的父亲还是和哥哥联系了，不过哥哥也没有强求我回去。
总之在加藤家暂时住下了。
“有件事……”
某天，加藤突然钻进了我的被窝，当然是在熄灯前。
但是也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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